盧群毅
我倆站在岸邊，只見遠處有幾隻鳥兒在空中往返飛行，我不禁被牠們優美的舞姿所牽引着，偶爾幾聲鳥鳴，戛然而止，我心中一盪，驀然抬頭，不經意地看到這位二十五年來沒有見過面的學生，今天再遇，印象中她白皙的皮膚依然潔白，不過披上一層難以言喻的滄桑，而眉宇間蕴藏秀氣，但卻隱隱地滲透出一股莫名的憤恨。
二十五年不是一段短的時間，但她仍未能洗掉埋藏心中多年的積怨。在她孩提時代，她母親因車禍喪生，父親再婚後，她和妹妹不被後母所接納，因此幾姐妹分別在不同的親友家中長大，現在我這位學生已人到中年，但還是孤身上路，肩上只是掛着一個個難以解開的包袱，心中仍在淌血。
當年辛棄疾在【青玉案•元宵】中道：「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那次辛棄疾筆下的回首是令人驚喜的，因為可愛的人兒失而復見；但是我今天的回望，卻是叫人黯然神傷，因我體會到這學生心中的鬱結而感到侷促不安，也因見到她肩上的包袱而領略到生命原來是可以像鉛球般重。空中的飛鳥正在藍天中歌頌生命的自由奔放，卻又好像在嘲笑這個站在自由國土上的人兒，在自己的四周築起一道無形的圍牆，作繭自縛。
我這種回望是很容易辦得到的，只是把目光投射在別人的身上，然後不假思索地指指點點；好像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當你回頭一看，眼前不乏俊男美女，供自己欣賞或評頭品足；又例如現在我看着這學生，然後隨便地講幾句自己對她的感想，說來是多麼的輕鬆，但是這些不平凡的遭遇，卻是她經歷了超過七千三百多天長期的重覆體會累積而來的；我們批評別人容易，但能夠真切地了解別人的感受卻不簡單，因為她走過的路，只有她一個人才真正體味過其中的酸甜苦辣。
另一種「驀然回首」是自己看自己：好像白先勇的【驀然回首】，他回顧自己創作期間的心路歷程，數算自己所走過的每一個人生的驛站，發現自己不斷地蛻變及成長，對過往的一切引發出無限的感慨和遐思；而達爾文（Charles Darwin）也每天都花上一個小時的時間去記錄一些發生在他和家人身上的事情，留下不少他兒時在學校發生的印記和他對不同的人和事的體會；又好像加拿大女作家雅活（Margaret Atwood）在她的小說【貓眼】（Cat’s Eye）中，描述一位女畫家回望自己童年時與一群女孩子的關係，並憶述了當日自己怎樣被她們欺凌，繼而坦誠地寫出自己性格的形成，娓娓道出自己怎樣去克服內心的恐懼，怎樣去再重建自信和建立與別人之間正常的人際關係，怎樣去塑造自己的形象、身份和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這些人物都是從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形式及以不同的態度去看自己。
由此可知，這些不經意的回望或忽然的回望，可以是你看別人，別人看你，或者是你自己看自己；你可以從鏡中望着這刻的你，也可以在記憶中回望過去的你。人們能否成長，往往取決於他們懂不懂得在適當的時候驀然回首或懂不懂得如何去回望。
在現代的社會中，有些人很不快樂，因為他們沉溺於自己的驀然回首中。在90年代，香港好像坐着過山車穿插於經濟發展的大起大跌當中，例如在95年開始股市興旺，樓市節節上升，但97年下半年卻急轉直下，使很多人在一夜之間傾家盪產，當他們猛然抬頭，只看到債主臨門，這些回望當然苦澀不堪，失落者自然慨嘆時不與我。近年美國被金融風暴衝擊，經濟衰退，失業率高企，百業待興；而歐洲各國的經濟體系亦面對嚴峻的考驗，又有誰可以預見到這些在國際政治舞台上曾經叱吒一時的歐美大國會落得如此下場？如果各國的領袖能夠聚首一堂來回顧本國的興衰，他們又會有甚麼感想？能否像蘇軾般以豁達的豪情來看大江東去，回頭一望，雖然江山依然如畫，但可以數出來的豪傑又有多少？
我曾驅車經過一座建築物，前面掛着一塊大牌，上面寫着幾行英文字，如果我把它們翻譯成中文，它們大概的意思是：「假如你回望，你會難過；假如你向前看，你會充滿希望；假如你向上望，你會掌握信念。」
當日古人驀然回首，但是今天我們卻可以驀然前瞻，審察自己對將來究竟抱有甚麼期望？有一位老婦，她有兩位女兒。大女兒是賣雨傘而小女兒是賣太陽帽的，有人問老婦：「你希望明天的天氣怎樣？」老婦回答道：「無論明天是晴天或雨天，我都會一樣快樂，因為如果是雨天，我的大女兒可以多賣幾柄雨傘；如果是晴天烈日當空，我小女兒的太陽帽一定很暢銷！」
這位老婦很快樂，因為她永遠看到事情美好的一面，但是有些人卻剛剛相反，譬如在美國有很多年輕人都不快樂，他們當中有百分之十到十五的人情緒低落，有些年輕的女性更患上飲食失調症；又有研究反映出在十五至十九歲的年輕人當中，每五個人就會有一個人曾有自殺的念頭，並且女性比男性更容易受到情緒的困擾。這些年輕人肯定曾經向前望，不過他們只是看到人生灰暗和絕望的一面，他們忘記了生命是被一段漫長的旅程所覆蓋着，路途非常遙遠，在前進的過程中又可能會遇到把你纏繞不脫的荊棘或寒冷刺骨的暴風雪，但如果我們能夠把困難視作鍛煉體魄和意志的良師，無論前面的境況如何艱險，我們都可以欣然面對，因為當嚴寒的冬天已經佔領大地，明媚的春天還會遠離人間嗎？
梅里（Vladimir C.
Murray）曾經說過快樂是人類窮一生要追尋的寶貝。如果我們要向前望並期待能夠獲得快樂的將來，便先要思考哪些才是導致人們快樂的元素。我現在用十個「P」字來描繪出自己認為能夠凝聚快樂的元素：
1. （Purpose）目標：我們做事前必先樹立目標，工作時朝着既定的方針和理念前進。
2. （Principle）原則：工作時除要有導向外，還要遵照原則前進才不致偏離正軌或左搖右擺。
3. （Proactive）帶動改變：不盲從存着流弊的舊有制度而勇於創新，帶動變革。
4. （Practice）實踐：配合理論，重視實踐，不斷地改良和修訂進行中的工作。
5. （Progress）進步：終身學習，每刻自我增值，汲取新知。
6. （Professional）專業：無論身居何職均要盡己所能，恰如其份，做到最好。
7. （Personalized）個人風格：有獨立自主的精神，具個人的魅力及風格。
8. （Productive）有生產力：為自己、別人及社群作出有建設性的貢獻。
9. （Positive）正面：對人、對事常常保持正面、積極和樂觀的態度，也為別人帶來正面的影響。
10. （Pleasure）樂趣：對自己的生活、家人、工作及其他人常存喜樂的心，最好能加上一點幽默感，使自己及別人的生命更富趣味和色彩。
從事教育工作多年，推動自己工作的原動力就是見到學生成長、進步和對社會有所建樹，上面的十個元素是我的座右銘，時常給我提示及鞭策，我希望自己能夠以身作則，給學生一點的忠告。無論年輕人在社會中擔當着那種角色，總要做一個有責任心，有尊嚴和勤奮上進的人，並且對事及對人都抱着正面和樂觀的態度，我不相信秉持着這些做人態度的人會很不快樂，雖然他們不一定會事事順遂，但是他們必定能夠擁有所需的氣魄，昂然站在山嶺上去高瞻遠矚，成為一個積極的建設者。
那位多年不見的學生在我家中住了一個星期便乘飛機離開加拿大，我駕車送她到機場後，她推着行李車步進機場大樓，只見她緩慢地向前移動的影子耷拉着一串串的無奈，最後她驀然回首，眼神中散發出一陣陣若隱若現的憂慽。兩天後我收到她傳送給我的一封電郵，她除了寫上幾句感謝我的話外，還附着一張照片，從照片中我看到一扇彩色的玻璃窗，而窗上掛着一個十字架。在我們無計可施或窮途末路的時候，我們緊記要向上仰望，經書曾經記載：你們得救在乎歸回安息，你們得力在乎平靜安穩。
我默默地祝福她，希望她雖然回望，但能夠把不愉快的經歷轉化成人生的贊禮，珍惜將來所得到的一切，又能把過往的憤懣提煉成生命的琴弦，為不幸者奏出振奮人心的樂章。她儘管向前看，努力去耕耘和開墾，她所得到的收穫將會是出乎意料的豐盛；最後願她更能謙卑地仰望，藉着從上而來的智慧而得到安息，能夠平靜安穩地撰寫人生新的一頁，臉上盡顯怡然自得的歡顏，邁步向前勇闖無數的明天。
在人生旅途中，兩旁的景色是否絢麗迷人並非決定在景色本身，而是取決於看景色的人抱着甚麽情懷去感應和持着甚麼目光去觀賞它；我們的人生命途如何也是取決於我們配戴着一副怎樣的鏡片去看它：驀然回首、前瞻還是仰望？蘇軾在【記承天寺夜遊】中寫有：「庭下如積雪空明，水中藻荇文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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